六部官员陆续下值之后，湛勉离开之际，恰遇褚太傅，二人撑伞而行，借着雨声遮掩，湛勉低声问了一句：“老师，近日常节使之事……您是何看法？”<b />
官服之外系着一件灰狐披风的老太傅在伞下，哼声道：“明摆着的欺软怕硬。”<b />
湛勉一愣：“您说得是……”<b />
老太傅嗤笑：“满朝文武。”<b />
湛勉默然了一下。<b />
“从前他们不是最爱指手画脚吹毛求疵么……”老太傅抬起花白的长眉：“怎如今她果真做了理应被弹劾治罪之举，满朝上下，却反倒无一人敢言了？”<b />
湛勉心头浮现一字答案——怕。<b />
怕弹劾之声起不到任何惩治威慑她的作用，而只会触怒她……而今朝廷根本无法承担将之触怒的后果。<b />
哪怕有人私下已在怒骂【本官早已说过，此女野心昭昭必成祸患，本该趁早铲除，奈何无人肯听】，今却也无计可施。<b />
湛勉心头滋味繁杂，声音更低了些：“那依老师之见，常节使她果真会……”<b />
“会。”褚太傅毫不犹豫地点头：“要反的。”<b />
老太傅说着，一手撑伞，一手负在腰后，悠然建议道：“你且去弹劾罢。”<b />
“……”湛勉看着自家老师悠然而去的背影，莫名觉得这坏脾气老头儿似乎有些得意。<b />
第556章 很擅长活命<b />
湛勉撑着伞快走几步，又追上了老太傅。<b />
弹劾常节使这种事，湛勉只在心底摇头——满朝文武都做不来的事，他湛勉逞哪门子唯恐天下不乱的英雄？<b />
糟心的公事一箩筐，湛勉皆按住不再多提，转而与老太傅问道：“老师今年的七十大寿……不知打算如何操办？”<b />
褚太傅淡声道：“如此关头，还做什么大寿。”<b />
“寿宴不办了？”湛勉眼神讶然：“那……”<b />
七十大寿有着不同于寻常寿辰的意义，大盛官员七十致仕，而老师早有退隐之心，近年来又异常操劳，几乎是在骂骂咧咧中撑下来的。<b />
湛勉原以为，老师多半会热热闹闹地操办这场寿宴，而后顺理成章地向朝廷提出致仕，若是动作够快，说不定还能过一个无事一身轻的自在年节。<b />
褚太傅道：“老夫此时退去，只怕那太子小儿会扑在老夫家门前终日啼哭。”<b />
“……”湛勉觉得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，毕竟如今的朝局实在艰难，莫说太子了，他也时常想要啼哭。<b />
魏叔易自请北上护送朔方节度使的尸骨返回关内道，而门下省另一位相公崔澔……据说太子彻查朔方节度使一案，已然查到了崔澔及崔家身上……<b />
再三观望衡量后，女帝最终还是选择要向崔家动手了。<b />
如此抉择之下，值此年终，朝堂将再度迎来一场剧烈的震荡。<b />
而后果如何，许多人都无法预料估量。<b />
湛勉也曾欲借太子之口劝诫圣人三思而行，但圣意已定。<b />
显然，在圣人眼中，将崔家从朝堂之上彻底拔除所带来的动荡，与纵容崔家留在朝中为他人所用的隐患，二者相较之下，后者更加不可容忍。<b />
湛勉不由又想到岭南与朔方节度使之死……<b />
时至今日，圣人的每一招，已然皆是险棋，只为输赢，而顾不上去衡量得失。<b />
风雨吹打着伞面，一缕冰凉雨丝斜斜落在湛勉眉间，想到接下来的艰险局面，他抬眼看向上方，只觉乌云愈发密集阴冷。<b />
此刻他心头唯一的慰藉大约便是老师还在身旁，不由几分庆幸动容地道：“老师您到底是心系大局，不忍见学生们独自支撑……”<b />
老师历经数朝，如同不受纷乱所扰的山川清流，更是许多像他一样的官员眼中的主心骨，老师仍在，他们还能听一听老师怼人，心中便能相对安定许多。<b />
“大局……”褚太傅口中念叨了一遍这二字，漫不经心地道：“人人嘴边皆挂着大局，人人心中的大局却根本不是同一个东西。”<b />
湛勉沉默了一下，有心想问一句老师心中的大局是怎样的大局。<b />
“老夫到了这个年岁，已没几日可活。”不及湛勉发问，褚太傅径直说道：“趁着还能站着，便在这局中多站片刻。”<b />
湛勉似乎懂了：“老师是为天下人而立此风雨中……”<b />
褚太傅不置可否：“也算是罢。”<b />
为了一个倒霉蛋学生眼中的天下人，便也算是罢。<b />
说来那倒霉蛋也想让他退去，忙得跟什么似地，信竟然给他写了三封……<b />
想到那几封信，褚太傅在心中哼了一声，他才懒得听。<b />
历来只有老师管学生，哪有学生管老师的？且做学生的都不听话，凭什么做老师的就要听话？<b />
再者说了，做老师一心躲闲，还算得上什么老师？<b />
他虽老矣，却尚有些用处，还可以支撑一二。<b />
他不退，他便站在这里，等着他的学生走来，到时好将这一切尽量安稳地交予她，让她省些心力，省得她年纪轻轻再累出个好歹。<b />
湛勉兀自感慨了几句，眼见老师的官轿就在前面，才又问了一句：“老师当真不办寿宴了？”<b />
褚太傅：“啰嗦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