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0章 柴司·绝佳好运<b />
接下来的事,柴司都记得,但那不是记忆。<b />
人的记忆,总是以自己为主体:从自己的眼睛里望出去,透过这一具肉体,记住气味与声音,触感与光线……随之产生情绪,或笑或怒。<b />
柴司的“记忆”,更像是在读另一个陌生人写的日记。<b />
每一件事——或者说,每一幅画面,似乎都是无根浮萍,不分顺序地一起漂浮在记忆里。得用理智分析判断,才知道哪件事先发生,哪件事紧随其后。<b />
比如,居民忽然重新恢复成黛菊·门罗的模样:凌乱的、随意扎在一侧的棕色卷发,略微干燥的嘴唇,盈亮的双眼,额头上微微的汗光——妈妈张开了口。<b />
她似乎正在被某一股力量往后拽,双脚成爪、钩在地毯里,撕裂了地毯,在开裂声里寸寸后退。她向柴司伸出手,急切地说:“柴司,拜托,抓住我,好不好?妈妈就要——”<b />
柴司看着她,如在梦中。<b />
右边胸口被刺穿了,左手被压在达米安身下;动不了,他只是定定地看着。<b />
下一秒,那只手,连同妈妈,就像被吸进了突然断裂脱落的飞机舱门外,与达米安的通道一起急遽缩小消失,被卷入再也看不见的黑暗真空。<b />
他后来想,达米安正是在那一刻,真正死亡了。<b />
那是柴司人生中最后一次看见黛菊·门罗。<b />
他躺在达米安身体下,像是浸在倾翻的血浴里,被弟弟最后的体温渗透,温暖湿润,意识模糊。<b />
走廊里急速接近的脚步声,隐约唤回了他的心神——伴随砰然一声重响,凯叔撞开房门,止步在门口,被震惊定住了一两秒钟。<b />
一句话也没说,凯罗南笔直扑向了柴司。<b />
下一刻,温暖着他的、弟弟的尸体,从他身上被抱起来,扑进来一片空空的冰凉。<b />
一向不动声色、游刃有余的凯叔,从喉咙里滚跌出半声几乎不像人的叫声,下一刻,连大声说话也不敢了。<b />
“达米安?”他游丝般颤抖的气声,轻轻地、恳求似的叫道:“达米安,你醒醒,睁开眼睛……达米安?”<b />
那个时候,凯叔大概已经看出来,达米安早已当场死亡了。<b />
但是他依然抄起电话,对911怒吼,一把抱住要冲进房间的海姨,将她的白睡裙染上了血迹。他拍打着柴司面颊,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……<b />
接下来几段记忆,柴司得仔细地排列它们的正确顺序。<b />
他躺在病床上,凯叔面色沉沉如水地听他叙述。<b />
当时他体会的,是另一种、与此前完全不同的新鲜恐惧。他不知道,凯叔到底怎么想,会怎么决定——柴司甚至无法通过叙述忏悔;因为就连叙述,他也不敢毫无保留地交托出全部真相。<b />
凯叔半垂着眼皮,略带浑浊的灰蓝眼珠,从阴影里打量着他,仿佛柴司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野生甲虫。<b />
海姨偶尔抬高的一声哭叫,从走廊远远传来。<b />
住院过程中,一连好几天床前空空荡荡,仿佛全世界都忘了医院里还有一个柴司。到了出院那一天,柴司茫然地坐在床边,不知道该去哪,能去哪。<b />
住院期间,有一天是达米安的葬礼。<b />
当他的叙述无以为继后,过了漫长的几分钟,凯叔从病床前站起来。<b />
柴司记得自己抬起头,又害怕,又隐隐盼望,那一刻,几乎想要对凯叔俯身哀求——哀求什么,他不知道。<b />
凯叔面色平静,无风无波。<b />
“你不用再回凯家了。”<b />
他转过身,走出病房房门,再没有回头看柴司一眼。<b />
柴司呆呆地坐在医院走廊上。<b />
他坐得太久,直到护士来问他怎么了,父母什么时候来接?要不要给他父母打电话?<b />
他记得离开医院时,手上拎着一只taet塑料袋。一套换洗衣服,几包止痛药,半瓶矿泉水,医院餐剩下的一只布丁。<b />
那是柴司·门罗在世界上剩下的一切。<b />
他必须提醒自己,他得把所有回忆都抓住,哪怕是后来那一段经历——只有完全恢复,他才能继续以同样的自己,背负起同样的罪债。<b />
柴司站在黑暗里,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否已经走出了十三岁;分不清流浪街头的那几个月,是不是真的已经结束了。<b />
深夜里喝醉了的中年男人,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一会儿,在柴司身边蹲下来。<b />
多大岁数了?是离家出走了吗?需不需要钱?<b />
叔叔可以带你去吃饭。<b />
一边说,他一边伸手抚上柴司的膝盖。<b />
几分钟后,那男人踢蹬着腿,嚎叫着在马路上来回乱滚,满嘴是血,涕泪交流,鼻骨歪歪地倒向一边,一颗染血的门牙滚进了下水道里。<b />
他又怒又痛,拼命喊救命,喊着让人报警,声音从街上远远传荡出去——柴司那时还是年纪小,顿时心慌起来,一把抓起袋子,转身就逃。<b />
后来他才想到,如果被抓走,接下来几天,至少还算有个吃饭睡觉的去处。<b />
在外流浪了多长时间呢?连柴司也不记得了。<b />
那只红色的塑料袋,皱褶破旧,被磨出一片片的白。<b />
柴司对它生出了一种难以理解的忠诚。<b /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