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句话叫做君之视臣如土芥,则臣视君如寇仇。<b />
想明白这一点,李宗本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,那股惊慌失措再度将他淹没。<b />
要是他在这个时候还给陆沉使绊子,或者只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,引得那个年轻人乃至萧望之彻底失望,恐怕他要面对就是无数渡江南下的景朝锐卒。<b />
李宗本悄然攥紧拳头,最终又只能缓缓松开。<b />
浓重的屈辱感填满他的内心,他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,艰难地说道:“皇后说得对,朕……朕知道该怎么做。”<b />
他缓缓靠在榻上,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。<b />
……<b />
南城,魏国公府。<b />
萧望之走下马车,便见前方中门大开,兵部左侍郎厉良玉亲自在阶下迎接。<b />
见礼过后,两人进入这座恢弘大气的国公府。<b />
一入正门,萧望之猛地眯起双眼。<b />
府内竟然已经处处挂白,一片苍凉悲伤之气。<b />
厉良玉低声道:“国公,家父在两个时辰前收到江北的消息,便令府中挂白祭奠。”<b />
祭奠何人?<b />
无需赘述。<b />
萧望之默默叹息,点了点头。<b />
待至前厅,这里已经摆着香案和供品,厉天润背对而立。<b />
这位曾经的靖州大都督转过身来,右手拄着一根拐杖,沧桑的面庞上神情沉肃,深邃的眼神里满是悲痛。<b />
为何悲痛?<b />
因为战死在沙场的数万儿郎中,有近半是厉天润亲手带出来的精锐虎贲。<b />
萧望之并不意外厉天润会及时知晓江北的战况,虽然他已经卸任靖州大都督,但那里毕竟是他耕耘了十多年的地方,只要他想便随时可以知道刘守光的一举一动。<b />
“贤弟,节哀。”<b />
萧望之嘴唇翕动,最终只能说出这四个字。<b />
厉天润请他入座,缓缓道:“我辈行伍中人,多半逃不脱马革裹尸的宿命,很多时候这是一种幸运,一些时候又是不幸。所谓慈不带兵、义不养财、善不为官,这是先贤传下来的道理,想来不会有错,但——”<b />
萧望之静静地听着。<b />
厉天润抬眼看着前方,轻声道:“不该如此。”<b />
听到这四个字,厉良玉不禁红了眼眶。<b />
萧望之喟然道:“可惜,可怜,可恨。”<b />
“是我对不住那些将士们。”<b />
厉天润垂下眼帘,继而道:“早知今日,我便不会同意先帝立他为储君。”<b />
萧望之当然相信厉天润在先帝心中有这样的地位。<b />
在先帝朝诸位重臣之中,李端绝对信任的唯有厉天润一人,哪怕是对于秦正,他都有制衡的手段,只对厉天润没有任何防备,因此厉冰雪在京城才能地位超然,在将李云义踹成重伤之后,反倒是李适之亲自上门赔罪。<b />
但是事到如今,一切都晚了。<b />
萧望之不忍他这般悲痛,岔开话题道:“之前我奏请陛下,命陆沉主持江北一应军务,陛下已经允了,想来靖州不会有危险,贤弟可以放心。”<b />
“陆沉虽然年轻,却比韩忠杰老辣,我自然信得过他。”<b />
厉天润稍稍沉默,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,道:“请兄长转告陆沉,让他在此战结束后准备聘礼。”<b />
萧望之心中一震。<b />
这句话虽然简单,其中蕴含的深意却重如千钧。<b />
虽然飞羽军已经转至定州都督府,徐桂等三员大将也投奔陆沉麾下,但是厉天润在靖州都督府的根基岂会如此简单?<b />
厉天润又道:“我对他只有两个要求,善待冰雪,善待靖州儿郎。”<b />
萧望之正色道:“贤弟放心,我一定会如实转达。”<b />
片刻过后,萧望之离开国公府,厉天润则站在香案之前,看着袅袅青烟,挥手让厉良玉退下。<b />
他忽然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,苍白的面庞上满是凄苦之意,随即提壶倒了一杯酒。<b />
这一刻他眼中浮现的是那十余年金戈铁马的岁月,还有那一张张生动又质朴的年轻面庞。<b />
“我带着你们上战场,却没有与你们同生共死,此乃枉顾同袍之谊。”<b />
“这些年有很多兄弟先走一步,但他们至少死得其所,不辜负大齐军人之名,唯有这一次不同。”<b />
“你们心里肯定有很多委屈,我知道,都是我不好,没有尽到当初的承诺,是我亏欠于你们。”<b />
“再等一等,我会在九泉之下与你们相聚。”<b />
他举起酒盏,遥敬北方,然后将一盏烈酒徐徐倒在地上。<b />
“诸位兄弟——”<b />
“一路走好!”<b />
其声如泣,又似孤鸿。<b />
无尽哀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