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春芳漫不经心拨开车帘,朝窗外看去。<b />
说起来,自己与吴承恩相识在嘉靖二十年,是多年的老交情了。????可自从嘉靖四十三年,自己替吴承恩安走后门排了浙江长兴县丞一职后,就再未相见了。<b />
皇帝又是怎么知道自己校勘了一本叫西游记的小说呢?还巴巴叫人来要?<b />
想不通,想不通啊。<b />
李春芳摇了摇头,随着马车的颠簸,一同摇头晃脑。<b />
……<b />
“噫!好了!我中了!我中了!”<b />
说罢,这名看榜的举子……哦不,已经是贡生了,乐极生悲,直直往后一倒。<b />
榜下捉婿的家丁可不管人晕不晕,直接一拥而上。<b />
有的扯胳膊,有的扯腿,就要往自家府上抬。<b />
引得人群一阵骚乱。<b />
“中中中,狗才中!气煞我也!”<b />
这显然是没中的。<b />
除此之外,还有一言不发,径直离去的;也有依靠在墙边,捶胸顿足的;乃至痴痴呓语的。<b />
可谓会试放榜的人生百态。<b />
李坤顶着个黑眼圈,看着这群放纵失态之辈,不由摇了摇头。<b />
他昨夜太过紧张,辗转反侧,彻夜难眠,以致于今日睡过了头,这时候才来看榜。<b />
李坤闷头直接挤进看榜的人群,走到榜单近前。<b />
艰难从某人腋下将头伸了出来,眼睛死死钉在四张榜单上。<b />
前一百……<b />
嗯?<b />
他看到一个认识但不熟悉的名字。<b />
李三才,会试第三十六名。<b />
李坤叹了一口气,不愧是天之骄子。<b />
官宦世家、交游广阔、师出名门、英姿秀出、拉帮结派,样样好处都占完了。<b />
如今连更是二十三岁就中了进士。<b />
二十三岁……庶吉士也是板上钉钉的了。<b />
即便李坤自诩老实人,都忍不住有一瞬间的失衡。<b />
他甩了甩脑袋,顺便将身前这人有些恶臭的腋下挤开,继续往下看去。<b />
李杜,会试第一百零七名。<b />
李坤更不平衡了。<b />
这种考着玩的人也中了,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。<b />
但他跟李杜关系近一些,腹诽一句就略过去了,换了一张榜单,继续往后看。<b />
万敬,会试第一百九十四名。<b />
这不是工部万侍郎的孙子吗?李坤忍不住多看了两眼。<b />
上次谁还在说,万敬不小心说了皇帝坏话,肯定要落榜。<b />
现在看来,皇帝的心胸可比坊间传闻宽多了,李坤在心里默默称赞了一声皇帝。<b />
心里胡思想乱,缓解榜单看到一半都还没找到自己名字的压力。<b />
李坤又看向第三张榜单,目光从上到下,仔仔细细看着……<b />
他脸色陡然闪过一丝惊喜。<b />
“吲咦!乖嘚呀,俺也中了!”<b />
李坤突然直起腰杆,指着自己的名字,哈哈大笑:“中了!中了!”<b />
也不管有没有人认识自己,叉着腰连连喊了四五声。<b />
随后攥起拳头,往头顶的虚空来了一下,嘴里念念有词:“算命的信球还说我必定四十老明经,哼!如今我可是三十九就中了!”<b />
他一番发泄的功夫,立刻就有一群员外老爷凑上前来。<b />
“这位公子!可有婚配!?”<b />
“贡生老爷!小女温婉贤淑,容貌尚可……”<b />
“本官是光禄寺……”<b />
李坤按下对这群人的不耐烦,拱手讨饶:“诸位,好意心领,好意心领,不必了,不必了。”<b />
开玩笑,也不看看他胡子拉碴多大年纪了,儿子都跟他一样高了。<b />
说罢,他便挤开人群,直接溜之大吉。<b />
会试完了,还得准备殿试。<b />
虽说不会黜落,但要重新排名次。<b />
万一能被皇帝点个状元……额,有点不可能。<b />
那能够取个好名次也行,三十九岁,正好差一点才到四十岁庶吉士的坎。<b />
二甲进士,肯定比三甲进士有机会得多。<b />
这般想着,李坤不由得轻哼起来。<b />
终于……他距离改姓,再进一步了。<b />
放榜这种大事,自然不止是榜下热闹。<b />
什么国子监学生聚会、商户促销、富豪人家高中当街撒银、不甘失败者寻死觅活。<b />
李坤往回走的一路上,热闹连连,趣事不断。<b />
“前面可是贡生李老爷?”<b />
一道呼唤在耳边响起,这陌生的称呼,李坤一时没反应过来——毕竟熟人都知道他姓吕。<b />
过了一会,他才后知后觉转过身。<b />
只见一名小厮打扮的人气喘吁吁站在身后,开门见山说明来意:“李老爷,我家老爷弇州公,准备三月初十,举办文会,特意让我来请您。”<b />
说罢,递出一份请柬。<b />
李坤下意识接过,皱眉道:“不是说愿者可往吗?怎么开始发上请柬了?”<b />
王世贞办文会他知道,年前就开始造势了。<b />
不过没定时候,也没说有门槛。<b />
要是请柬这种搞团团伙伙的形式,他就要犹豫去不去了。<b />
那小厮见状,伸手将李坤拉到一边,将声音压到最低:“李老爷见谅,起初没定下来,如今才定下场次。”<b />
“不拘名额旁听的,那是在外场。”<b />
“如今发放请柬的,都是在内场,有坐席的,不过数十人,个个都是大人物咧。”<b />
“譬如徐阶徐公、李贽李公、钱德洪钱公、王畿王公、薛应旂薛公、孔家的几位……”<b />
“可见对李老爷您的重视!”<b />
李坤面露狐疑。<b />
不是,他自己是什么阿猫阿狗还是心里有数的。<b />
别说跟这些人物并列,他就是给这些人做个弟子人家都未必收啊!<b />
他皱眉问道:“你恐怕是请错人了,我区区无名之辈,受不得王公如此礼遇。”<b />
小厮连忙解释道:“您当得,您当得,年轻俊彦也请了不少,无锡府顾老爷、通州府李老爷、国子监余老爷,都去了咧。”<b />
说完这句,他再度压低声音:“而且,老爷说,务必将您请去,是上面有大老爷亲自请的您。”<b />
李坤愕然:“大老爷?有多大?”<b />
小厮略微比划了一下:“老爷说,三座殿阁那么大。”<b />
……<b />
“三月初十?”<b />
钱德洪卧病在床,虚弱地捏着一张请柬问道。<b />
王畿抚着胡须,颔首道:“临近清明,阴雨绵绵,钦天监说初十约莫就停了。”<b />
他不咸不淡挖苦一句:“王世贞也是考虑师弟这种老骨头。”<b />
钱德洪冷笑一声:“师弟说笑了,为兄的骨头虽然老,但好在够硬,说不得还要替师弟送终。”<b />
嘴硬一句,又忍不住咳嗽起来。<b />
王畿上前替钱德洪抚背,放软了话语:“那师弟可得多活好些年才够了。”<b />
说罢,他将请柬扔到钱德洪床上:“也不知道王世贞那小儿哪来的底气,敢参进辩经的事情里,真以为他那文坛盟主,靠的是经学造诣夺来的?”<b />
“要不是徐阶来请,我还真不想卖他面子。”<b />
钱德洪拿起请柬,一边打开浏览,一般揣测:“恐怕是眼馋李贽如今的声势了。”<b />
“不过徐阶亲自来请,未免有些奇怪。”<b />
李、薛二人辩经,互有胜负,声势却同样地如日中天。<b />
用徐阶的话来总结就是:<b />
李贽身兼心、理、佛、老,而后独辟蹊径,走出一条康庄大道,可谓称贤为师,开宗立派。<b />
唯独缺乏打磨,错漏百出,故老夫子敬而远之。<b />
薛应旂阳明真传,理学正宗,学贯两道源流正朔,可谓积累雄厚,堂皇正大。<b />
惜哉百足之虫,行将就木,故嫩学生弃如敝履。<b />
老夫子权势大,根底厚。<b />
嫩学生表达欲强,能造势。<b />
前次顾宪成说了些李贽莫须有的坏话,当天晚上院子里就被人扔了鸡蛋,还有人扬言要打顾宪成。<b />
吓得顾宪成不敢再写小作文。<b />
如此声势,王世贞那厮钻营名望起家的,恐怕最是眼馋。<b />
想横掺一脚,反而符合其人的作风。<b />
王畿似乎也认可了这个说法,没再纠结:“徐阶来请我们倒是不奇怪,毕竟两人专为皇帝写青词,报团取暖才合理。”<b />
“倒不如想想届时如何应付李贽。”<b />
说到李贽。<b />
钱德洪又忍不住咳嗽起来。<b />
半晌后才感慨了一句:“这厮,着实不好对付。”<b />
“于浅,靠着普世道德蛊惑人心,尤其公平进步二字一出,太多士人受其蛊惑。”<b />
“于深,又能跟薛应旂那孩子辩得你来我往,其对于本体的见解,越辩越深,连我都心惊胆战。”<b />
王畿面色不改:“到时候我出面罢,正要趁着这个机会,广播王学,将先生抬进太庙。”<b />
钱德洪听了这话,哪怕与王畿理念不合,也不由沉默了下去,并未出言反驳。<b />
他二人作为王阳明亲传弟子,乃是教授师,号称三师七证。<b />
要是自己先生真的进了孔庙,得享圣位,那二人就是颜回第二了。<b />
贤人啊。<b />
钱德洪突兀地提醒一句:“就怕皇帝从中作梗,我听闻,皇帝或许也会去……”<b />
王畿不置可否:“经学造诣不够,那种场合,没有外人说话的份。”<b />
“儒门辩经,还轮不到世俗强权插手。”<b />
(本章完)